众人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情绪激动,一时之间仇恨都集中在杨国忠身上。
然而李谈却知道,杨国忠只不过是摸到了李隆基的脉络。
自从安禄山之后,李隆基对异族将领都是且用且防。
哥舒翰固守潼关不出,而且数次诏令他都没有听,他又不是李谈,李隆基自然会怀疑他。
杨国忠能够被李隆基重用,脑回路大概也是差不多的,于是顺势说哥舒翰养兵自重也没什么压力。
可是郭子仪等人都为哥舒翰解释过,可李隆基宁可相信杨国忠都不信他们,潼关怎么守得住?
这倒也不是为杨国忠洗白,在李谈看来,主要毛病还是出在李隆基身上。
李隆基这辈子就没带过兵,他杀人最多的时候就是跟太平公主合谋夺位,后来再诛杀太平公主的时候。
是以他对于战争的判断是有偏差的,却偏偏又不愿意相信领兵大将,那一瞬间就算是李谈也觉得,李隆基还是退位的好。
众人对李隆基不敢有什么怨言,那就只能是骂杨国忠了。
然而他们见李谈情绪不佳,也没有多骂——谁都知道李谈跟杨家之间关系比较复杂。
过了一会,李谈平复了心中的情绪之后,才坐直身体红着眼睛说道:“朝中百官……居然没有一人反对,就这么让哥舒将军被逼出战,我将他治好,不是为了让他去送死的!”
众人听后都沉默不语,一时之间所有人对朝廷都很失望,这种失望带来的结果就是他们如今想的不是勤王,而是怎么拯救百姓。
贺知章忽然说道:“长安如今危在旦夕,届时必然会有人出逃,若有人跑到凉州来,又当如何?”
李谈闭了闭眼说道:“这些人跑应该也是往南跑,长安不安全,凉州在他们看来恐怕也不安全,我还是那句话,诸位有子侄在长安的,先接过来吧,不要死磕,安禄山如今士气正盛,长安方面……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好,就算有个万一,长安失陷了,只要人还活着,就还有能夺回来的一天。”
他说到这里,顿了顿干脆直接说道:“若是继续留在长安,等那一日……要么被安禄山诛杀,要么就是归顺安禄山,我想这两种可能性都不是大家乐于见到的。”
贺知章开口说道:“我立刻写信。”
李谈说道:“我这里有上好的骑手送信,最多不过一日一夜便能送到,希望诸位能在信里写明,金银细软能不带的就别带了,那些东西在某些时候就只能是拖累,凉州如今大有可为,只要过来就能立足。”
贺知章等人对李谈还是十分信任的,见他这么说了,就开始给京中写信。
他们依旧觉得长安不会丢,但是朝廷如今这个样子,还不如过来给宁王卖力,至少宁王待人以诚,也最讲究公平。
留在朝中,有杨国忠这等小人,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?
一时之间好几人都在奋笔疾书,就连清空都在写信——他原本就是京兆人士,家里还是有些亲戚朋友的。
唯一看上去比较置身事外的,大概也就只有李白了,毕竟他的家小都带了过来,而家族其他人都不在长安。
众人刚将信写的差不多,清空就看到有小兵急匆匆的跑过来。
他连忙将信装好,然后出去跟那个小兵说了两句之后,脸上的表情就变了,回来对李谈说道:“大王,自北面有数千兵马快速向凉州奔驰而来。”
李谈皱眉:“确定是向凉州而来?”
清空看了一眼那个小兵,小兵紧张地点了点头。
李谈问道:“是哪位节度使的兵马?长安开始调兵了吗?”
清空说道:“不是唐军,看样子是异族兵马!”
李谈顿时一惊:“什么?难道安禄山打过来了?陈冲,点兵!”
贺知章一听,脸一黑,伸手握住李谈的手腕说道:“大王!冷静!”
李谈被他这一声给定在了那,过了一会才抹了一把脸说道:“是我失态了,着斥候再探再报!”
虽然这么说,但是大家的表情还是十分凝重。
异族这样行军,没有任何约束本身就是不对的,而且就算是长安调兵也不应该是冲着凉州而来。
可以这么说,除非长安来消息从凉州调兵,或者安禄山占据了大半壁中原,只剩下凉州没有拿下,才可能打过来,否则这一场战争其实并没有凉州什么事情。
贺知章等人真的就那么镇定吗?
不是的,他们只是不想影响李谈,如今关内叛军肆虐,边疆可不能再出问题了。
出了这种事情,李谈也不可能散会,直接就让大家在这里等消息。
他甚至想了很多种可能性,假设安禄山这个深井冰真的放着长安不打,跑来打凉州,那他就要将贺知章等人全部送走。
李白可以留下,但是公孙垂他们必须去新城,毕竟他们就算是留下也没用,而李谈自己是要守城的。
他将所有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,确认没有什么太大失误之后,才安下心来等消息。
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,斥候再一次传来新的消息:那些士兵并不都是异族,其中还有一些唐军。
李谈有些疑惑:“唐军?”
他想说这些人可能是别的地方调兵,因为在边疆这片地方,异族士兵跟唐军混合的建制也是有的。
当然最差的可能性就是这些唐军都是被安禄山俘虏,然后归顺安禄山的人。
李谈只好让人再探。
这一次斥候来的倒是快,只是带来的消息让众人都有些惊讶:带着那些兵马狂奔的首领居然是个女人!并且远远就打出了唐旗。
而且随着对方的逼近,那一拨兵马的人数也有了个大致——大概也就是五百人左右。
目前为止李谈整理了一下手上的讯息,觉得来人未必会是敌人,如果真的是敌人的话,带着五百人就来突袭,而且还是大白天,这怕是瞧不起他这个河西节度使兼陇右节度使啊。
既然如此,李谈也就不让大家跟着在这里着急了,便说道:“无事就散了吧,一大早晨就提心吊胆,贺老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。”
然而贺知章却不肯走,他担心那些兵马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,李谈如今正在情绪激动的时候,说不得就会做出错误的判断。
李谈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,便无奈说道:“贺老放心,我不会冲动的。”
贺知章的表情则是:我信你才有鬼。
李谈无奈只好让他留下,结果到最后,真正离开的只有杜甫和公孙垂——这两个人手上都是有一堆活要干的。
而且贺知章都留下了,他们也就不用担心什么了。
李白想了想也走了,虽然他不是长史那么忙,但他是司马啊,想做事情还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。
更何况如今天下不太平,他再这么懒散下去,也白读了这许多年的圣贤书。
不得不说,李白心里还是有抱负的,如今需要他做事情,他反而充满了干劲,只觉找到了自己发光发热得机会。
李谈跟贺知章以及陈冲都留在了大厅,陈冲是担心万一有什么变化,李谈需要动兵,如果他不在,等军令穿过去会贻误军机。
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来的到底是谁的时候,清空匆匆跑进来,手里还拿着一块玉佩说道:“大王,那些兵马停在了凉州二十里以外,并且首领派人将这个东西以及一个漆盒送了过来。”
李谈接过那枚玉佩看了一眼就有些吃惊,那枚玉佩是典型的女式,玉质温润,形制特殊,天下间能够佩戴这种玉佩的只有贵族女子。
再缩小一下范围的话,就是只有公主以上品级的女子才能佩戴。
公主以上品级……来的会是谁?
李谈将玉佩放在一边,让人将漆盒打开,发现里面放着的居然是圣旨卷轴。
他小心翼翼拿起来先是看了一眼圣旨上的各种印玺,在看到了皇帝印玺和三省的印玺之后,他就确定这圣旨应该是真的。
然后他就开始看上面的内容,等看到一半他豁然起身说道:“来的是远安公主!”
这就有了解释了,为什么会有异族人,当初为了抵御契丹和奚部,李隆基还是将远安郡主封为公主,嫁给了黑水都督。
远安公主自有护卫,这应该就是她身边唐军的由来。
后来李谈偶尔才能听到只言片语,据说黑水都督对远安郡主宠爱有加。
只是……黑水靺鞨的祖地乃是东北,远安公主为何要来凉州?这一路上怕是没有个十天半个月都过不来。
如果是想要来见李谈,也应该提前写信才是。
而且李谈跟她其实也不太熟。
他觉得这其中充满了各种疑点,然而对于远安公主他心里还是有愧疚的。
这种愧疚是觉得自己无能,还是没有拦住朝廷用公主和亲。
而因为这种愧疚,李谈决定渐渐远安公主。
他原本想要亲自出迎,结果就被贺知章劝下。
贺知章不客气地说道:“论身份地位,你是亲王她是公主,不可同日而语,更何况你乃在长辈,如何能去迎接晚辈?”
李谈自然不好说她是我妹妹,只好派人将远安郡主带来,而他则在王府里等。
其实贺知章倒并不是真的认为李谈不能去接公主,只是他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阴谋。
不客气的说,远安公主严格来说已经是黑水靺鞨的人,她现在立场如何谁也不知道,而李谈如今是万万不能出事情的。
大家的希望可是寄托在他身上啊。
李谈直接派了陈冲手下的副统领前去接远安公主。
他们倒也没让李谈久等,过了一会就有人通报说副统领带着远安公主来了。
并且远安公主身边没有带任何人。
李谈跟贺知章对视一眼,远安公主不带人也可能是为了避嫌,然而这样倒是能让人真的相信她没有什么异心。
那么现在问题来了,远安公主长途跋涉而来,到底为了什么?
而且之前那样子仿佛是急行军,仿佛身后有人追一样。
李谈心中疑惑,转道去了小花厅接见远安公主。
再一次见到远安公主,他着实吃了一惊。
只是短短不到两年时间,远安公主看上去居然成熟了许多,只是此时她妆容狼狈,头饰衣着皆十分简洁。
李谈刚想问什么,结果就看到远安公主眼眶一红,直接扑过来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哭道:“三十一叔救我!”
李谈吓了一跳,他连忙将远安公主扶了起来问道:“怎么回事?黑水都督欺负你了?你先别哭,说清楚,皇叔给你出气!”
反正不管怎么样,李谈的立场直接就站在了远安公主一边——娘家人不向着公主,难道还要向着黑水都督吗?
远安公主咬牙切齿说道:“他?他可欺负不了我了!”
李谈听着这个话音不对,便问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你别担心,无论什么事情,他们黑水靺鞨都别想在凉州撒野!”
远安公主这才放心下来,她之前还真的担心李谈也不帮她,那她可真的就走投无路了,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关。
然而那是下下之策,如今既然李谈肯站在她这边,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。
远安公主低声说道:“我杀了黑水都督。”
李谈怔怔看着她半晌才说道:“你杀了黑水都督?”
远安公主见李谈虽然有些惊讶,但并不十分震惊的样子,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,更加放心。
她哪里知道,李谈这一早上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,到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震惊的力气,整个人都是木的,脑子里想的也不过是:哦,远安将黑水都督杀了。
远安公主抹了抹眼泪说道:“我也是逼不得已,此前黑水都督曾带领黑水靺鞨内附,当初他诚心求娶,我也以为他真心投靠大唐,结果没想到,安禄山反叛之后,他的心思也开始活络了,甚至开始于契丹和奚部多有往来,那意思似是要与契丹等部结盟,一起助安禄山夺得中原。”
李谈听后表情十分冷漠:“哼,女真人。”
远安公主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李谈便说:“你继续说。”
远安公主只好按耐住疑问,继续说道:“一开始他还瞒着我,后来我不小心听到了他与契丹使者的谈话,他便说待日后安禄山夺得天下,他也能被封王,到时候我就必定是王妃,更甚至还能有更大的地盘,到时候就算是王后也有可能。”
远安公主说到这里冷笑道:“当初我还苦口婆心的劝他,然而他竟然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,我虽然嫁到了黑水靺鞨,但大唐却是我的父母之邦,我岂有不管大唐之礼?更何况,当初奚部和契丹反叛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?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公主,他说的再好,等到翌日恐怕我也就是个祭旗的命,既然如此倒不如我先下手为强!”
李谈坐在那里默默听着,也不好说远安公主做的是对是错,在夫妻而言,她这样做肯定是有点过了。
但是在大是大非的立场上,他却觉得远安郡主如此所为才是头脑清醒。
是以他没有指责远安公主没做到出嫁从夫,这只是问道:“后来呢?”
远安公主说道:“我杀了他自然不可能继续留在黑水靺鞨,便带了人连夜逃走,黑水靺鞨之人发现他死了之后,就追杀我,我知道如今河北都落在了安禄山手中,便带人一口气跑到了胜州,想要向振武节度使寻求保护,结果……结果这个胆小鬼……居然因为害怕与黑水靺鞨起战事而不肯庇护我!”
远安公主说到这里又是生气又是委屈,那一阵子她整个人都是绝望的。
她自认为自己一颗心都向着大唐,并没有听从黑水都督的话,为什么父母之邦却要这么对她?
好在远安公主为人坚韧,眼见振武节度使不肯庇护她,想来想去估计别的节度使也没有这个胆子,事实证明她是对的,一路上的节度使或者是折冲府都对她避而不见。
这时候她想到宁王李谈如今正驻守凉州,索性就一口气跑到了凉州,准备向李谈寻求庇护。
这一次她学乖了,没有上来就说自己杀了黑水都督,而是先表明身份,见了李谈之后才和盘托出。
李谈听后冷着一张脸说道:“连公主都不肯保护,我看振武节度使怕也是心术不正。”
贺知章刚刚一直在旁听,此时终于是忍不住说道:“大王,慎言!”
李谈这才闭嘴,他转头看向远安郡主问道:“你带来的都是你的护卫?那些靺鞨人又是怎么回事?”
远安公主低声说道:“那些人都是这些年我收买来的,他们原本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被欺压被冤枉,我看不下去便帮一帮,久而久之这些人便誓死追随我,就算我杀了黑水都督,他们也还是跟着我一起出逃,皇叔,我保证这些人,没有恶人,求您收留了我们吧。”
李谈一听忍不住看了一眼远安公主,含笑说道:“看来就算黑水都督没有打算叛变,只怕也过不了太久的舒心日子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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