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荞垂眸,稍稍转念后就点了头“陛下请讲。”
“你都还不知是何事,应这么痛快,不怕朕推你下火坑”昭宁帝半真半假地笑瞪她。
“大哥说过,您登基以来看似一切顺利,其实难处很多。外人不知,在某些事上您真正能信能用的人其实有限。若还有旁的人选比我更适合,您不会找我过来的。”
昭宁帝早年为储君就坚持革新,大刀阔斧清除旧时积弊,导致不少守旧势力对她心怀不满。
她登基至今,背后大大小小的暗流涌动从未真正平息过,这帝位坐得半点不轻松。
赵荞认真地回视她“再深的道理我就不懂了。反正大哥教过,我们这些与您血脉同源的宗亲,既享了赵姓尊荣,就得担负赵姓的使命,没什么愿不愿的。”
昭宁帝微微颔首,笑意更深“阿澈他,当真将你们几个教得很好。”
“阿荞,邻水刺客案的事,你知道多少了”
昭宁帝语气很温和地发问,却将赵荞惊得绷紧了皮“我没违背圣谕主动打听都是从各地坊间闲言里零零碎碎琢磨出来的,就知道一点点而已”
“知道你没主动打听,”昭宁帝笑睨她一眼,“否则你那归音堂早被查封了。”
赵荞松了口气,照实回禀“猜到刺客是怎么携带兵器进了戒备森严的邻水城。还感觉,事情似乎与利州那头的嘉阳公主,有点关联。”
“以往小瞧你了,你那归音堂竟不是胡闹着玩的,”昭宁帝望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小堂妹,满面欣慰,“那你又为何觉得,事情与嘉阳有关”
“从邻水摆驾回京后,您立刻派我大哥与贺大将军去了利州,”赵荞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睫,“我不确定我想得对不对,我很希望是我想错了。”
她真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,永远见不到赵家人同室操戈的惨事。
昭宁帝轻笑出声“猜对一半。邻水刺客案是有人做局,故意留下线索将矛头引向嘉阳。若朕真的上当,对嘉阳起了疑心先下手为强,他们的下一个目标,应当就是你成王兄。然后是你大哥。”
可惜,那些人并不懂他们这代赵家儿女抱团开创盛世的决心。
话说到这里,赵荞终于有机会问出困扰了自己两个多月的疑问。
“陛下,邻水刺客案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贺渊为什么会伤成那样金云内卫又为何遭了重创”她眼中浮起水雾,抿了抿唇忍住颤颤哭腔,“我可以知道吗”
“自然是要让你知道,你要去办的那件差事,与邻水刺客案多多少少有点关联。”
昭宁帝叹气“对方裹着混乱奔逃的观礼百姓,将皇城司卫戍放了风筝。”
当时五十名刺客突然出现,频繁切换“化整为零与“零合而一”的攻击队形,在人群中快速迂回变位。
又裹了手无寸铁又惊恐四散的百姓为肉盾,皇城司卫戍既无法摆开阵型,弓箭队也因投鼠忌器而不敢轻举妄动。
这种时候,贺渊带领擅长近身搏杀的金云内卫接手,区区五十名刺客,原本应当很好解决。可是
“那些刺客,服了斩魂草。”
赵荞揉着迷蒙泪眼,眉心深蹙“那是什么东西”
“用长在雪山深处的几种草提炼,服用后至少六七个时辰无痛觉,只要没缺胳膊少腿没死透,任刀斧加身也面不改色再战,”昭宁帝郁郁稍顿,“利州的金凤雪山就有能炼斩魂草的东西。恭远侯沐家暗部府兵世代镇守金凤雪山边境,他们的敢死前锋迎敌时,就有服食斩魂草的惯例。”
嘉阳公主赵萦从沐家手中接过利州军政大权时,自也同时接过了“斩魂草”的秘密。
这就是对方给昭宁帝下的套。
“当时在场的人都不知世上有这种东西,见他们如此,只当鬼神阴兵,百姓乱成一锅粥。毫无防备之下遭遇这样诡谲的刺客,又要力保百姓不失,”昭宁帝缓缓闭上眼,沉重叹息,“金云内卫只能以命换命。”
金云内卫常规为九人一队,贺渊共带了五队人随驾前往邻水,刺客也在五十人上下,按说人数上是旗鼓相当的。况且内卫最精于近身搏杀,一人拿下个刺客都该游刃有余。
就因为斩魂草的缘故,内卫最终战损近乎一比一。
三十五人捐躯,两人致残,五人重伤。
这是内卫建制以来最惨烈的一次伤亡。以身许国,不负君,不负民,英魂昭昭。
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武德五年春正式进入内卫,是贺渊一手带出来的,那年冬天在溯回的冬神祭典,也是贺渊带着他们完成了第一次历练。都很年轻,十六七岁,就是你这般年纪。”
从今往后,他们也将永远这么年轻。再也不会长大了。
昭宁帝自己是带过兵的人,非常能理解这件事对贺渊来说是如何挖心掏肺的痛楚。
她似乎感同身受般按住心口,甚至连自称都变了“我不让人打探此事,就是怕有人在他面前漏了口风;故意让林秋霞放他尽可能长的休沐,也是为了不让他过早接触内卫卷宗。”
赵荞莹莹双目已起了淡淡红雾,她死死咬住手背,泪珠连绵不绝无声滚落。
“阿荞,让着他些,别怨他不记得。若不是忘掉了那些人、那些事,他从昏迷中醒来时,或许就已经活不下去了,”昭宁帝满眼痛意地望着泪流满面的赵荞,伸手轻抚她的发顶,“他不懦弱。任何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的人,都能理解他为什么遗忘”
因为那道“以命换命”的命令,是贺渊亲口对那些年轻人下达的。
虽然他也和他们一样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些诡谲可怕的刺客;
虽然他也和他们一样以身为盾、血迹斑斑将慌乱失控的百姓护在身后;
虽然他那道当机立断的死令,在那个时刻是唯一且正确的选择。
可那些年轻人,那些他一手带起来的下属同僚,都死了。
而他,还活着。